他就像一头被放到赛马场上的家猪。家猪很无辜,他不想跑,只是迫于身后的鞭子,只能嚎叫着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前冲。 王远他爸是武汉某大学的教授,教工程造价。在学习方面,他对王远要求十分严苛,对待儿子的错误也绝不姑息,坚决贯彻“棍棒之下出孝子”的教育理念。老王很成功啊,王远一直都是每个家长口中的“别人家孩子”。 王远觉得很痛苦,他只想长大以后当一个爱弹吉他的农民。他长相普通,身高普通,就连人生理想也普普通通。同学们都很费解,因为那时大家都立志要当科学家、大发明家。 “所谓的那快乐,赤脚在田里追蜻蜓追到累了,偷摘水果被蜜蜂叮到怕了。我靠着稻草人吹着风,唱着歌睡着了……” 王远得意地说:“怎么样?是不是很有意境?夏日午后,轻柔的风从金黄稻田上拂过,你抱着吉他,靠着稻草人,唱着心爱的歌。想一想,整个人都满足了。” 可是,吉他并没有给他带来过好运。“我小时候抓周,硬是从一堆积木和工程图纸中选择了吉他,被我爸一顿暴打。” 第一次见识到老王恐怖的一面,是在他家吃饭。当时王远临近高考,老王每顿饭都给他做一桌大鱼大肉,所以我经常去他家蹭饭。 这天饭吃到一半,老王放下筷子,一本正经地对王远说:“再努力一把,高考好好发挥,一定要考上武汉大学。” “考不上就复读。不知道你从哪里听了些歪门邪道,竟然说以后要去当农民,我明确告诉你,不可能!”老王语气严厉起来。 王远瞪着他,说:“这是我的理想。我看啊,只要你不赞同的,全是歪门邪道!” “我有自己的想法,凭什么一定要走你规定好的路?”王远吼出这句话,完了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。 “你自己想,以后谁会看得起一个农民?”老王对着反锁的门喊,“我没有在和你商量,只是在通知你。” 当时我才高一,高考还离我比较遥远。后来我才发现,武汉大学是人能考得上的吗? 王远很小的时候,他母亲就病逝了。老王留在重庆,怕睹物思人、徒增伤感,带着王远搬到武汉。 妻子去世后,老王把所有心血倾注在儿子身上,再加上自己是个大学教授,望子成龙的心绪也比一般家长强烈。 经过那一次争执,我以为王远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,逃到某个偏远的小山村去种田。 没想到,王远复习反倒更认真了。他英语最差,每天早上5点,准时起床背单词。中午午休的时候,也听着英语听力入睡。 “怎么可能?我突然想通了:谁说上武大就不能当农民?我去学个农业工程专业,以后就是有技术的上等农民。”王远一脸得意,嘴角翘得老高。 他每天上课,去实验室做试验。空闲之余和室友打打游戏,天气好的话,背着把吉他去操场唱唱歌。日子过得潇洒自在。 大二快结束,他自由自在的日子戛然而止。老王打电话告诉他,他托武汉大学的朋友,给他办转专业手续,让他攻读工程造价,进国企单位也容易一些。 “就等着你签字了。”老王说完,挂了电话。王远满脑子反驳的话一句未能出口,一腔热血消逝在“嘟嘟嘟”的忙音里。 王远决定进行无声抗议,躺在床上绝食,整日盯着天花板看。室友们以为他疯了。绝食的第二天晚上,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,给自己一巴掌:“我真蠢,在这儿绝食他又看不见,抗议个球啊。老子快饿死了,老子要吃肉。” 第二天看到王远哭丧个脸,我知道他谈判失败了。“上个月,他被检查出来心梗。医生嘱咐,这种病不能太生气。” 王远认命了。他又回到高三的状态,夜以继日泡在图书馆,恶补工程造价大学一年级的内容。 快赶上学习进度时,老王又打来电话。我正和王远吃饭,只见他挂掉电话,面色凝重。 那晚,我和王远从八点喝酒到十一点。期间,手机上二十多个未接来电。他从始至终没看手机一眼。手机震动声尤为刺耳。最后,王远拿起手机,扔进装满啤酒的玻璃杯中,溅起一片酒花。 “呜哦!”王远大声喝彩,指着玻璃杯里的手机说,“去出国,去工程造价,老子要种田,老子要弹吉他。谁也别想推着我走过这一生。”他神情无助。 这是大学时期,我和王远最后一次见面。后来,他发给我一张录取通知书的图片。我想,他只能去国外当农民了。 王远在美国一呆就是两年,期间没回来过。我发微信给他,只能得到一些简单回复。他朋友圈都是关于工程造价的论文,或者对工程技术的看法,看样子他已经进入新角色。 两年间,我偶尔会去看看老王,免得他寂寞。每次问起王远在美国生活得如何,老王摇摇头:“他没和我联系过。” 王远没当上农民,也没当上工程师。可能这就是生活,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。他成为项目经理,出乎老王的意料;但他能挣很多钱,却在老王预料之中。 那天晚上大半夜,我已经睡下。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,我穿着裤衩去开门,看见王远。我准备抱他,转而一想,赤裸着身子拥抱有点不好,于是踹他一脚,说:“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!” 他灌下一瓶啤酒,说:“我当初怎么会想当农民呢?去他的农民,当农民能喝上这么好的啤酒?两年前,我就打消了当农民的念头。” “他让我去美国时,我跑去一个农村同学家住过一段时间。没有网络、电视、热水,半个月不到,我就受不了了。真正的农民并不是我小时候想的那样。” 我没搭话,只是看着他。他衬衫很紧,皮带紧紧勒着啤酒肚,每坨赘肉上似乎都写着“精英”二字。 他举起杯子,笑着说:“我有自己的赛道,不过现在好像跑歪了。”我没有和他碰杯,想顺着他的话抒情,但想想自己生活乱七八糟,还是算了。 “我两年没有回过家了!”他一口气干掉杯中的啤酒,猛地站起来,站到凳子上,“就是让他知道,没有按照他的规划走,所以我过的很好,能很成功” 。 “我没有接过他电话,我年薪上百万,不需要按照他期望的方向走!我赢了,对吗?”王远凝视着我,向我寻求答案。 王远沉默一会儿,咆哮起来:“我不开心!”他一点也不开心,每天有写不完的计划书、喝不完的应酬酒,还要受尽一个人的孤独。” 为缓和王家父子俩的关系,一有时间,我就拉着王远往老王家跑。老王挺喜欢我去串门。他年近六十,没什么爱好,平常独自呆在家,哪儿也不去。 妻子去世得早,为照顾好王远,老王练就一手好厨艺。他做的腊排骨那是一绝。我每次去重庆餐馆吃饭,发现菜品味道和老王做的不一样,就觉得那不是正宗重庆菜。 “我选择自己要做的事,你干什么事情和我商量一下,这就是自由。”王远回答。 “别生气,父子俩,关系何必闹得那么僵呢?再说老王做饭那么好吃,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这张嘴啊。”我安慰王远。 “你眼里除了吃,还能有点别的吗?”王远白我一眼,“他所有决定都是想让我过得舒适安稳一点,但我就是忍不了他的做法。哪怕他能有一丁点和我商量的想法,我也能开心一点。” 这场冷战,在2017年9月28日结束,因为老王去世了。他坐在沙发上,突发心梗。 第二天,在殡仪馆,朋友们都来了。平日里我们穿得花里胡哨,那天清一色的一身黑,这可能是我们给老王最后的默契。他把王远逼得那么优秀,给我们造成的困扰,我们不再计较了。 老王平静地躺在防腐柜里,照片上的他微笑着。相片前供着几根香。王远跪在火炉前,目光呆滞,机械地往火炉里丢纸钱。 我们陪王远守灵三天。老王火化前,王远对着防腐柜说:“别睡了,该起床了!” 他哭了,眼泪砸落在地上。 他面对一大桌菜,挤不出一丝笑容。可能即使摆在他面前的是满汉全席,也敌不过老王做的一碗腊排骨。 感谢宴晚上十点才结束。客人渐渐离去。王远抱着垃圾桶猛吐,还一个劲嘀咕着:“他答应我,说国庆一放假就去医院复查。可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?他提出的要求,我都完成了,他自己怎么却食言了呢?” 我担心王远出意外,留下来陪着。半夜起来找水喝,看见他拿着瓶啤酒站在阳台。 我很诧异,该不会要跳楼吧。我走到他旁边,说:“你跳楼之前,能不能把啤酒留给我。” 王远没有回话,沉默片刻,突然说:“听说人死以后,会变成天上的星星。可天上这么多星,爸,你到底是哪一颗啊?” 后来,王远给我发来一张照片,是在日喀则拍的。照片里他穿着黑色冲锋衣,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哈达,左手放在心脏位置,抬头望着漫天繁星。 “这里是中国海拔最高的城市。在这里,每天晚上,我都感觉到,我离他很近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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